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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石



王爷喜欢两样东西:水月儿的小脚儿,麻老七的炒勺儿。

再过几天就是端午,拂过什刹海的风又多了几分暖意。水鸟懒洋洋地晒着翅子,任凭嫩绿的垂柳枝儿在眼前悠来蕩去。依往年光景,龙舟这会儿就该下湖了。

后生小伙儿脱得只剩一件短褂,黑油油的大辫溜子盘在头顶,随着震天的鼓点“呼啦呼啦”练扳桨。赛龙舟嘛,一来玩个豪兴,二者博个彩头。咱街坊爷们,怵过谁呀!

可是今年不成,海子边上王府里发过话,眼下“八胡乱中华”,大队洋兵纷纷开进东交民巷。老佛爷钦点军机大臣赵舒翘宣抚义和团扶清灭洋,义民正预备和妖兵妖将干仗呢!京畿不太平,今年的花灯龙舟,一律严禁!

老少爷们吃这一惊,非同小可。赶紧互相打听,原来王爷用十二命盘算过紫微斗数。您猜怎麽着?嘿!光绪二十六年,岁在庚子,正应着煞星沖龙,朝廷大凶!1900年农曆四月底,京城里三样东西脱了货:艾叶、菖蒲,还有雄黄酒。

王爷回府,踱进东跨院书房,手捋山羊胡须干咳两声。院儿里随侍的管家和小 象约齐了似的,立刻躬身后退,一眨眼功夫都不见了人影。

“叮叮当当”玉佩的响动由远而近,王爷用手掌支楞着耳朵听了一会,昏花的双眼陡然放出光来。他笑咪咪落坐太师椅,瞅着水月儿托一盏茉莉花茶,摇摇摆摆跨进门槛儿。

“贝勒爷吉祥。”水月儿低眉顺眼,弯腰,屈膝,道过万福。王爷“嗯”了一声,招手让她过来,差点碰翻了那盏茶水。水月儿急忙将盖碗放在书桌上,强作笑脸被王爷拥进怀里。

王爷搂着水月儿,张开黑洞洞的嘴巴先亲了一口。这姑娘不过十八、九的年纪,原是口外的乡下丫头,打小逃荒要饭来到京城,被歹人拐到妓院给卖了。老鸨手狠,硬生生把这丫头的脚裹得又小又尖,握在手里刚好满把攥。可巧王爷馋的就是这个,嫖过一次便割舍不下,非花银子替她赎身,预备再收一房。福晋老太太以往都眼开眼闭,这回真的急了,颤巍巍跑上王爷书房,冷笑一声道了万福:“贝勒爷大喜!明儿宗人府得了信儿,奏过太后老佛爷知道,保準还有厚赏。”

王爷听着瘆得慌,忙问此话怎讲。福晋老太太双眼一瞪:“先赏您绿头巾换下红顶子,再赏咱们王府一块大匾——八大胡同快活林!”王爷一吓,这才改了主意,把水月儿收作上房奴婢,每日里就这麽明来暗去。

王爷坐在太师椅上,左手拿着水月儿的一双绣花鞋,右手拼命揉捏她的小脚,还不时放在鼻子下面闻,含进嘴里咬,直把水月儿折磨得呻吟求饶,汗水淋漓。

王爷终于兴奋起来,精气神儿舒坦了许多。这才轻咳一声:“人呢?”

如同变戏法一般,刚刚连个鬼影也没有的东跨院,不知从哪条地缝里应声冒出个人来。上房管家双手垂肩,低头站在窗外台阶下回了声:“喳!”

“去问问厨子,爲老佛爷端午宴备办的贡品,妥当了没有。”

“喳!”

膳房在王府的西偏院,整日价炉火熊熊,烟雾缭绕。案板上堆着鹿脯、驼峰、鲍鱼、山龟、时令果蔬,竈上一顺排十几个炉眼儿,炖的炖,熬的熬,楞没閑着的。东山墙砌有烤炉,炉鈎上挂着油汪汪的乳猪,果木香混和着烤肉味,熏得人垂涎三尺。王府的规矩,王爷中、晚两顿,必定是四冷四热四大菜。夏天上汤羹,冬日架火锅。早茶晚酒,午后还得进点心,一甜一鹹,花色每天一换。侍候王爷的厨子分炉、案、碟、点,常年得四、五个人听差,粗活杂役还有十来位。然而,但凡王爷提到厨子,这厨子就专指一人:麻老七。

“麻老七”是混号,这位本来也没个正名儿。只是脸上有几颗浅麻子,大概其行七来着,四十出头的年纪。瞧这称呼,比穿惯的鞋还跟脚,严丝合缝,想脱还脱不掉呐!

听麻老七的口音,好像是京东人。这爷们不知在哪学的厨艺,手段确实了得。

这麽说吧,自打麻老七进府当差,王爷便特喜欢摆酒请客。客人们都是吃惯山珍海味的主儿,可是灵得很,甭管是谁,只要扰了上顿,就非得眼巴巴盼着下顿不可。三指宽的大红贴子递过去,立刻“车粼粼、马萧萧”。傍晚酉时开筵,诸位王公大臣下午申时就坐在厅上咽唾沫了。昨晚推杯换盏,隔宿一道站班。金銮殿上,互相也有个照应不是?

接下来,王爷寻思得讨老佛爷给个照应了。个把月前,听说各国公使要求慈禧归政光绪,老佛爷哪里受得了这个!正巧义和团从山东北上,设坛练拳,灭洋和尚杀教民,烧洋庙、扒铁路。王爷摸準了太后的心思,老佛爷说要召宣义民入京保国,王爷便联络义和团大头领进宫朝拜;老佛爷要和洋人开战,王爷就说爲了江山社稷,战事非开不可。退朝以后,连总管太监李莲英,也客客气气上来招呼,这分明是在老佛爷跟前落下好来了。可王爷心里透亮,这“落好”和“受宠”还差着老鼻子呐。要真正入了老佛爷的眼,还得在声色犬马上做足文章。

于是,王爷吩咐下去:端午那天,老佛爷定然设宴颐和园,喝酒听戏。叫厨房里精制酒宴贡品,银两不怕其费,功夫不厌其烦,势必做成旷世佳馔,让老佛爷称心快意!



这件差事,可实实在在让麻老七犯了难!

老佛爷用膳,那可是天大的谱儿啊。每餐的菜式,数过来得有一百多种。人间的好吃食儿,除去天上飞的龙凤、地下跑的麒麟,估摸着都该尝遍了。麻老七苦思冥想,越往珍禽异兽上面琢磨,越觉得心里没底儿。

当天下晚,麻老七把王爷吃剩的菜归归齐,回锅烩的烩、炖的炖,鸡鸭鱼肉当院摆了一桌。又从柴房旮旯里抱出一坛瓮底春,打发杂役麻利儿地从南池子请来几位内侍公公,胡天海地喝了半宿。从这几片儿白净光滑的嘴唇后面,麻老七打听出来,老佛爷和寻常上了年纪的妇道人家一样,近来好这麽一口甜点心和鲜果子。昨儿午膳有一碗银芽鸡蓉,这道菜得用绣花针把豆芽竖着掏空,将鸡肉剁成馅儿填进去,再下油锅煸炒。老佛爷尝了两口,看样子圣意挺高兴的。还有就是拿羊里脊肉加白糖、甜面酱滑炒的它似蜜,堆在盘儿里跟杏脯似的,老佛爷也爱吃。

送走几位摇摇晃晃的太监,麻老七蹲在廊檐下抽了足足十来锅旱烟。临了,把烟锅在鞋底上磕巴磕巴,站起身来自言自语道:“事到如今,豁出去吧,炼冰炉!”

第二天一早,麻老七让外院管事的陪着,去账房领出来五封鹰洋,骑上牲口直奔通州水码头。正巧,几船苏州洞庭山枇杷才靠岸,还没来得及进栈房。更甭问,整座京城还没上市呢。麻老七二话不说,丢下定银,指着几舱枇杷吩咐栈房掌柜:“这几船枇杷,麻烦您万里挑百,百里挑一,个大、水灵、蜜甜的,送什刹海贝勒府去。”

离了通州没几里,远远看见路旁村口聚着一群人,男女老少都有。人圈里站着几个义和团师兄,一色儿的红头巾、红裹腿、红护腕,手持大刀,正在念咒作法。麻老七听说这些好汉都有天神护身,打起仗来刀枪不入,心里痒痒的也想看个究竟。于是和同来的管事挽住缰绳,坐在牲口上仔细观望。

只见人圈儿里端坐一位胖和尚,带着红斗笠,穿一袭红袈裟,面对坛前的清水香案,双目微闭,嘴里念念有词。胖和尚身后,站着四个童子,个个头顶梳着双丫儿,俩手合十跟着胖和尚念咒,念的是:“八戒悟空,不準透风,铁眉铁眼铁肩胸!太公在此!”念了不大一会儿,胖和尚浑身猛地一颤,紧接着晃晃悠悠站了起来。他闭目挥拳,手舞足蹈,口中哼哼唧唧不知说些什麽。忽然,原先站在四童子外圈的义和团,齐刷刷跪成一排,朝神坛磕了仨头,也是颤巍巍浑身一震,蹦蹦跳跳舞弄起来。

要说神通最大的,还得数那位胖和尚。你看他抓起一块青皮石,楞拿自己的光脑袋往上碰。“哗啦”一声响儿,肉头没事,石头碎了。另外那几位师兄,你使刀尖刺我,我抡刀刃砍你,都跟闹着玩儿似的,嘛事儿没有,把衆人看得目瞪口呆。

下了会儿神,四童子在香案上烧了一道神符,又比划一阵。只见胖和尚连同那几位师兄弟,好像三九天被人兜头浇了盆冰水,打个嚏喷,激灵一下清醒过来。

还癡愣着眼睛,似乎对刚才的一切浑然不知。当时就有一帮泥腚孩子,死乞白赖缠上胖和尚,也要入伙学法术。胖和尚开口道:“你们这些光腚孩子,要不是义和团今儿在这起了坛,早晚得让洋和尚捞去给生吃了。”他环顾一圈又说,“前儿,太后老佛爷召义和团大头领入宫,问大头领想封什麽官儿。俺们大头领说了,什麽官儿也不要,只要一龙二虎三百羊的脑袋。乡亲们,老毛子是咱们清国的祸害,二毛子更是他妈爲虎作伥的东西!咱们起下神来,自有金法护身,一起杀奔东交民巷,操他老毛子的八辈儿祖宗啊!”喊着话,胖和尚用刀尖在地上画个圈儿,圈儿里又画个十字道,再使刀把往十字道上狠命一咂。就见“噌”地窜起一团火苗,差点烧着旗幡。

麻老七在旁边不由暗自称奇。半晌回过神来,看看天光已午,这才和管事急急忙忙望回赶。



去马廄里交还了牲口,麻老七来到西偏院,打井水抹抹满脸尘灰,就着黄酱啃了几口冷馍,“呼隆通”把自个儿关进了北屋。

整整三天三夜,麻老七没迈出北屋一步。他先从磁坛里倒出一盆绿豆,用冬天收储的纯净雪水泡上。这豆儿出奇地绿,而且圆润可爱,一颗颗赛似翠珠。天南地北,只有嫩江边上一块巴掌大的熟土出这种宝贝,一年收不了百十来斤。这坛稀罕物儿,是关外威远将军专门送来孝敬王爷的。

把绿豆泡去了皮儿,用乌梅汁文火煨成细沙。再使蜜酒浸透,晾干,如此反複多次。这边正晾着豆沙,谁知北屋后窗大敞着,不留神让只家雀儿飞进来啄了一口。麻老七跺着脚撵,家雀儿楞不怕人,绕着窗台就是不飞远,麻老七只好关窗。不料只听“噗”的一声,推窗瞅了瞅,原来这只家雀儿得了味,还想往屋里闹腾,结果一头撞死在窗户棂子上。

“唉,虽说你也是一条命,可惜没这个福分啊。”麻老七轻轻歎口气。

当晚,通州水码头货栈把枇杷送府上来了。人家照着吩咐,邀集所有伙计,折腾大半天,终于挑出一小篓枇杷,统共也就十斤之谱。这一小篓枇杷,真让人歎爲观止:个个都有春桃那麽大,黄澄澄顔色,鲜灵得一掐一泡蜜汁儿。满满一屋子清香,连房门也挡不住,“滋滋”挤着门缝儿往外钻。

麻老七小心翼翼,将一篓枇杷揭了皮,掏出核子,填上绿豆沙。这道工序完成之后,立刻约齐一队王府家丁,直奔玉泉山而去。

攀上半山腰,有一处向阳的坳子,石缝里结着几颗西瓜,半大不小正灌着浆。

旁边不远,有一顶茅草窝棚,里面坐一位白胡子老汉。麻老七抢前一步打个千儿:“太爷爷,七儿给您老请安了”

太爷爷上下打量麻老七一眼:“七儿啊,想炼冰炉?”

“不敢,七儿只是赌赌运气。”

“混账东西!太爷我一辈子的道行,是让你兔崽子赌运气的吗?”

“太爷爷甭跟七儿一般见识,七儿知错了。”

“嗯。就知道你个兔崽子迟早会来,太爷才守着这几只瓜蛋子,害怕让野物给糟蹋喽。去吧!”

“谢太爷爷!”麻老七磕了头,跪在地下迟疑着问:“太爷爷,您看七儿今晚上能炼成不?”

“这要看神灵罩不罩你。若是三更天白娘娘打这儿过,那才算成呐。”麻老七又磕了头,站起身掏出一柄羽翎刀来。他把每只西瓜都剜开三、四个洞,去瓤后塞入枇杷,再用瓜皮盖严,涂上黄泥封口,仍留下瓜蒂让它灌浆。办完了事儿,麻老七蹲在溪水边洗手,只见下游扑啦啦一片水花,水潭里鱼儿摇头摆尾,纷纷往麻老七洗手的地方窜,倒把家丁们惊得张皇起来。

半夜,山上渐渐凉起来。家丁们抱着膀子,哆里哆嗦直打呵呵。麻老七却在心里不停嘀咕:再冷些,越冷越好。捱到下半夜,不知从哪儿蓦地窜出一股寒气儿,草皮儿、树枝上“吱吱呀呀”长起一层 挂。原本静悄悄打盹的鱼儿,齐刷刷“嗖”地沈到潭底,水沿儿上竟犬牙交错般结了一股冰淩。再看那几个西瓜蛋子,被露珠凝成的白霜裹了个严严实实,好似龙宫里面的水晶球一般。麻老七一头扑进窝棚:“太爷爷,白娘娘来了,冰炉炼成了!”

没人应声。

再细看草铺上,白须老者阖然长逝。

熬过了一年?要不,也许是一生一世的时间?漫长得可怕,一切都凝固成开天辟地之前的混沌形状,万籁俱寂。

其实,从清晨到现在,仅仅过了一天。

黄昏时分,前院大门口传来动静,王爷的八 大轿在照壁前落下。麻老七这颗心,陡然“扑腾扑腾”狂跳不止。听着王爷进了垂花门,整个王府里渐渐归于寂静。

一阵脚步声迅速由远而近,虽然轻微得几乎被风吹地皮儿响给遮住,但麻老七仍然听得出来,这是上房管家那双快靴底儿的动静。但凡上房里头有什麽吩咐,都是这位管家给传话。厨子侍候得主子高兴,这爷们儿开口準是一亮嗓子:“七爷您呐”;要是哪天哪样菜做得不合适,上房里有了怪罪的意思,丫挺的称呼肯定不入耳:“嗨,麻七!”

麻老七迎到院子当中,大气儿不敢喘,等着管家招呼。

“那、那什麽,跟我上书房回话儿去。”看看管家那副令人捉摸不定的脸色,麻老七知道,这丫儿也没弄明白王爷的意思。

神思恍惚地跟着管家进了后院垂花门,又弯过三道门的影壁,麻老七不由一阵心惊肉跳。进王府当差,前院的下人们不準靠近垂花门一步,更甭说来到王爷的东跨院书房了。女眷和丫鬟们回避一空,四周静得连只家雀儿也不见。管家让麻老七在书房窗外石阶下停住脚,自己低头垂肩,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:“ 秉贝勒爷,厨子麻老七来回主子的话儿。”说完便消失得无影无蹤。

麻老七身不由己,两腿一软,“扑通!”跪在原地。

“嗯哼,”书房里头传出一声咳嗽,“麻老七,贡品‘冰炉小蟠桃’,太后老佛爷赏脸用了几颗。谁知……”王爷又是一阵咳嗽,喘匀了气儿接着说,“谁知老佛爷圣恩浩蕩,赐下赏来。”

顿时,麻老七好似卸下千斤重担,周身发软,差点晕倒。他强支精神,无师自通说了一句:“谢老佛爷圣恩!谢贝勒爷恩典!”

接下来的话,简直让麻老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:“嗯,这个,老佛爷的懿旨,着你去颐和园仁寿殿,专在寿膳房里面伺候。麻老七,你还真有这一步登天的好运道啊。”

麻老七连连磕头:“奴才谢老佛爷圣恩!谢贝勒爷赏脸!”

不经意间,麻老七瞥了书房一眼,忽然看见水月儿的身影俏然晃过。就这麽一晃,麻老七半边身子骨酥得散了架。这娘们儿,眼如亮星,脸似满月,肉奶奶的胸脯儿,胖乎乎的腚蛋子,让从没挨过女人的麻老七想入非非。

记不清怎麽退出来的,麻老七神神叨叨地乱晃悠,进了西偏院就往屋里炕上躺。管家热热乎乎一直送到炕头,关照道:“按老佛爷的懿旨,七爷您这就得去颐和园仁寿殿当差。不过呐,五月里百虫出洞,是个毒月头。内务府里怕犯忌讳,不叫生人进寿膳房。您眼下还在咱贝勒府上帮着忙,管事儿的公公说好了,过了这个月份,您就请好了高就吧。”



刚刚还在冰窟里遭罪,一下子被提溜上九霄云外。寒热夹攻,大悲大喜,可怜麻老七哪受得了这个!他烧得满脸通红,在炕上瞎折腾,说胡话。

在膳房里当差的另外几个厨子,因爲麻老七处处占着上风,平时不怎麽待见他。面子上和气,骨子里恨得咬牙。几位大爷忙妥了晚饭,让小 们沏上花茶末子吃着,也不问麻老七是死是活,翘腿晃脚坐在当院一阵胡侃。

“冰炉啊,我还是打小听说来着,真格儿的从没见过。嗨,麻七还真给炼成了!”一位年纪大点的说,“您想啊,豆沙煨出来总带着火气儿,滋味顺着这股子火气儿慢慢往外蒸腾。外面呐,西瓜正灌着浆,带着天地仙气儿,趁着寒霜朝里逼。冰火相交,阴阳互通,就是炼仙丹也不过如此啊!”

一个小 接过话题儿:“可不是咋的。俺听人说,太后老佛爷刚吃一颗冰炉小蟠桃,白头发噌噌就变成黑色。再吃一颗,脸上皱纹刷地就没了。”

“去你妈的瞎掰吧!”另一位不乐意了,“天地造化,阴阳太极,这能闹着玩儿吗?依我看,麻老七冰炉是炼成了,可也沖撞了神灵,遭了天谴!”

正说到天谴,当院“嗖”地起一阵怪风,吹得老少爷们儿脑瓜发麻,鸡皮疙瘩直往下掉。大伙儿不由朝一块儿凑了凑,害怕地瞅着麻老七睡的小屋。

老佛爷高高地坐在莲花台上,就像一尊菩萨。麻老七战战兢兢献上一盘贡果儿,连眼帘儿都没敢往起掀。

“麻老七,”老佛爷的声音远远飘蕩过来,“哀家有赏!”

立时,麻老七换了一身官服,怀里抱着一捧金元宝。往上谢过隆恩,就进了老家那三间破草屋。

家中田多地广,奴仆成群。麻老七和官府老爷称兄道弟,威风八面!然而有件事让他纳闷:出来进去的,怎麽老是三间破草房。

“拆喽!”麻老七伸手去扯屋檐下的茅草,不料一群孩子“叽叽歪歪”奔过来,嚷嚷着要爹爹抱。麻老七又犯嘀咕:自个儿啥时候娶的媳妇?哪来这麽些娃娃蛋子!一扭头,瞧见水月儿在一边抿嘴乐。哦,这不是我那媳妇子麽!

不知怎麽着就和媳妇上了炕,看见肉乎乎的大奶子还往外渗着奶水。再往媳妇下半身瞅,谁想云遮雾罩白花花一团,偏偏看不出什麽名堂来。这时猛然觉着涨得厉害,还没等弄清楚咋回事,一阵要死要活的快活劲儿喷发出来。

麻老七一激灵,醒了。慢慢回过神来,才觉得身子底下湿漉漉一片。自己“呸”了一声,不由又羞又恼:“半死不活的人,还闹这个!”赶忙从炕席下面扯出条干净裤衩,摸着黑换上。

第二天清晨起来,病竟然好了。

阖府上下都知道麻老七要去给太后当差,连平日不大搭理下人的师爷,见着麻老七也客气得不行:“七爷,吃过了您哪?”

因爲盼着内务府的信儿,麻老七的心神就老往大门外边飞,就觉得市面上一天比一天动静大。义和团、红灯照,没几天功夫拥得满城都是。因爲王爷顺着老佛爷的心思,使劲儿嚷嚷对洋人开战,所以义和团特别敬重王爷,还在王府门前设了拳坛,坛口树一面大旗,写着“替天行道,奉旨义和团。”只要王爷一出门,师兄弟们个个怀抱鬼头大刀,叉腰往两旁一站,给王爷的官轿护卫开道。这威风劲儿,连麻老七也觉着挺光彩。

不过,也有让麻老七犯怵的事儿。大门前面的坛口,除了练拳、下神,还被义和团用来做了刑场。信洋教的二毛子,让师兄弟们五花大绑牵了来,大刀起处,人头落地,石板路面上哪天都得留下几大滩血。还有几个官儿,因爲和大毛子有来往,也让师兄弟们用鬼头刀砍了。听说这些人家全抄了个精光,女眷们也遭了殃。

这段日子,王府客人也格外多。有时候留客吃饭,上房里传出的话儿可就与往日大爲不同。以前讲究食不厌精,破费银子在所不惜。现在,端上去的菜碗是个意思就成,越节省越好。照麻老七来看,眼下王爷不仅不缺银子花,反而是大把大把的金银财宝往箱笼里装。这些过来拜府的官儿,都得先把长长的礼单递进来。那些够不上身份的角色,拐弯摸角也要和府里的管家、师爷套近乎,往上送银子、递手本。麻老七心想,这大概都是老佛爷照应的结果吧。

身份变了,麻老七閑着的时间也多起来。有时候,不由自主就往垂花门外晃悠。终于有一次,院里的妙人儿露了露脸,瞧见麻老七癡呆呆的模样,忽然抿嘴一乐,竟和梦里的情景不差毫厘。护院的家丁拦也不是,不拦也不是,只好清清嗓子算是提个醒儿。

屈指一算,离动身的日子越来越近了。

远处枪炮声连着响了好几天,听管家说那是洋兵洋将在攻城。门口的拳坛撤走了,师兄弟们增兵去打西什库教堂。王爷几乎不出门,来拜府的人也绝了迹。

麻老七还惦着寿膳房的事儿,托上房管家进去讨个话儿。托了几次,管家都回王爷没空。再托,管家的口气就不对了。

一丝不祥的感觉,在麻老七心头弥漫开来。

终于,洋兵破了北京城,到处烧杀抢掠,街面上横七竖八躺着义和团的师兄弟,个个身上被枪子儿打得像马蜂窝。破城的当天,一队洋兵洋将沖进王府,杀了十来个使刀弄棍的家丁,所有细软古玩一搜而空,还把女眷、丫鬟撵得哭天叫娘。麻老七和厨子、杂役躲在柴房草窠子下面,一个不拉全让薅了出来。俩洋兵把王爷的红顶子给麻老七扣上,又让他穿上补褂朝服。然后俩洋兵坐上洋车,用枪刺顶着麻老七的后脑勺,拿他当牲口使唤。

麻老七拖着车,跑进一条曲里拐弯的胡同,猛地把车一掀。车上俩洋兵嘻嘻哈哈没防备,吃这一掀,摔地上半天爬不起来。麻老七瞅冷子撒丫狂奔,一眨眼就没了人影。



麻老七连夜摸出北京城,一路讨饭往南走。他打定主意,江浙是鱼米之乡,到那儿好歹有碗饭吃。所幸天热地暖,白天走得轻快,晚上找个草窝子就能露宿。

越往南走,越觉着地面太平,告帮也容易些儿。

走了十多天,来到清江浦。麻老七有个远房亲戚,在河督衙门当差。好不容易见上面,人家一听是京里来的,担心和拳乱有什麽瓜葛,帮了几个盘缠就给打发了。麻老七搭船顺运河南下,过扬州,到仪征,上岸住店换江船。前面是扬子江口黄天蕩,打那往东,奔苏杭;朝西,去南京。麻老七夜里寻思:人算不如天算。明儿早起,若是刮东风,就奔南京;如果起西风,自然去苏州。

第二天清晨,麻老七出门张望,看见茶楼的幌子呼啦啦往西边飘。恰似诸葛孔明草船借箭,起了东风!

过年以后,南京的大马路总算完了工。拉洋车赶脚的爬黄泥岗、上鼓楼坡,觉着能省好些力气。不过千万留神,一听见衙役喝道赶紧得让。稍慢点儿,皮鞭劈头盖脸就下来了。

此刻,两江总督张之洞,坐着八 八绰的绿呢大轿,前面高挑一顶杏黄伞,在大马路上逶迤而行。大前年庚子拳乱,张之洞当时还在湖广总督任上,压根儿就不赞成让义和团来“扶清灭洋”。八国联军围攻北京,朝廷下诏各路诸侯率兵“勤王”。张之洞等几位南方大帅,一起约定“东南自保”,没一个北上和洋人开战。不给老佛爷面子,胆子也忒大了点儿!

瞧瞧,八国联军破了北京城,老佛爷带着光绪爷撒丫子奔了关西,吓得快两年没敢回京。李鸿章战战兢兢跟洋人议和,当年捣腾义和团起事儿的王公大臣,杀头的杀头,流放的流放,还赔了小鬼子四亿五千万两白花花的银子。朝廷输了面子,津京一带百姓遭了大罪。相反,东南各省倒还靖绥。

大轿进了总督署辕门,在仪门外落下。张之洞绕过朝房、大堂,在二堂升了顶戴,宽了补服。跟班长随奉上一盏雨前茶,张之洞慢慢吃着,顺顺气儿才问:

“有什麽公事没有?”

廊沿下有个书办应声进来:“回大帅的话,签押房刚到两份公事。一份是天津发来的电报,一份是江甯府林大人的条陈。”

张之洞取过电报纸,展开细看。电报是由北洋总督府代发的,已让签押房按照华洋曆本翻了出来,言称金陵制造局在塘沽试放火箭,再次发生爆炸。

金陵制造局火箭分局,是李鸿章留下的家当。清国曆来之大患,无非就是洋人船坚炮利。一旦海岸炮台安上火箭,不怕洋舰隔着老远海面,“嗖嗖”给它一串家伙,叫洋人回家见姥姥去啵!谁知火箭就是造不起来,这回请的美国洋机器匠马仁礼,又在试放的时候砸了锅。张之洞大怒,提笔批了几个大字儿:“谕马仁礼撤差,火箭分局总管查办!”

稍微缓缓气儿,张之洞又拿起第二份公事。这是江甯知府的条陈,大概意思是说各地筹办学堂,有的府县借派捐之机敲诈民财,以至人心不稳,望大帅明令废学堂云云。看完,张之洞 头问:“林知府在麽?”

书办回答:“还在签押房候见。”

“传!”

不一会儿,林知府弯腰进了二堂。叙礼落座,跟班看茶。

约略寒暄几句,张之洞直截了当地问:“依兄台的意思,办学堂筹款派捐,容易滋生弊端,还是废止得好?”

林知府躬身对答:“大帅明见。卑府的意思,一则各地府县受命筹办学堂,官差经手,难免勒索等情。有的升斗小民,本钱不过千吊之数,每年派捐竟然高达三百吊,几乎到了民怨沸腾的地步!二则曆代以来,朝廷有国子监,各省都有府学、县学。读书人的基业,就在‘学而优则仕’上。如果让洋学堂大行其道,大帅将何以面对天下读经人啊!”

张之洞知道,这位林知府,五十多岁才熬了个进士,特别关切读书人的甘苦。

在江甯府任上,喜欢与地方名士唱和,诗书文章名噪江浙。爲官不受贿,无冤狱,考成很好。尤其爱到夫子庙江甯、上元两县学视事,批阅生员文章,奖掖后进。

因此,虽然林知府是自己的属下,张之洞对他仍然格外表示尊重。

张之洞歎息一声,将金陵制造局的电报拿给林知府看:“兄台所言,何尝不是。家兄讳之万的,他是道光丁未科的状元。兄弟我十五岁中解元,二十六岁殿试又侥幸得了探花。这都是朝廷的恩典,兄弟我岂有不报的道理!但是你看,学而优则仕,能抵御洋人的坚船利炮吗?造铁甲舰,造火箭炮,国中无人,只好高俸延请洋机器匠。洋人之心,深不可测,军机大事,一误再误!兄台啊,当今之势,我若不负天下读经人,天下读经人将负江山社稷啊!”

见张之洞神色激越,眼里含着两行清泪,林知府沈默半响,缓缓告退。

天色已晚,厨房里端出晚酒,先是张之洞平时爱吃的四大件儿:燕窝肥鸭丝、溜鲜虾、三鲜鸽蛋、烩鸭腰。他抿了一口绍兴女儿红,捡一筷子鸭丝儿放进嘴里,觉着味道太淡,而且嚼不动。

“唉,”张之洞默默地想,“膳房的厨子和这位林知府一样,都老啦。”

吃过晚饭,张之洞在灯下提起笔来,开始草拟早就酝酿着的《创办三江师范学堂奏折》。



张大帅上奏折的消息,在夫子庙掀起了一阵波澜。

六朝金粉地,十里秦淮河。秦淮河畔的夫子庙,号称“东南第一学”,气势大得吓人。孔庙照壁砌在河对过,中间河道算是泮池,泮池北侧竖着“棂星门”

牌楼。孔庙大成殿后面是江甯、上元两县学宫,秀才们在里面读书讲经。大成殿东侧,就是江南乡试的贡院。每三年“大比”一次,秀才若是中了举人,三年后再考进士。按照老皇曆,进士及第就有官做。

今年又是“大比”之年,数以万计的赶考秀才聚集在秦淮河两岸。纨绔子弟赁下宽敞的河厅,包起花枝招展的粉头,美滋滋地“红袖添香夜读书”。等而下之的轻薄秀才,干脆住进石坝街婊子家,做几天露水夫妻。客栈里更是满满当当,人气干云。

靠着富绅士子照顾买卖,秦淮河畔的酒楼、茶馆、小吃摊儿,生意兴隆得很。

一旦听说要废除科举,不仅秀才们人心惶惶,饮食行里也觉着风云莫测。

麻老七在学宫外口摆了个小吃摊儿,一转眼就快三年了。听京里来的朋友说,什刹海王爷府被洋人闹得破败不堪,也就断了回去的念头。在秦淮河里租条破船,晚上备料、收拾家伙、睡觉。清晨上岸把凉棚一支,一张歪桌四条窄凳,桌上搁筷笼、酱瓶。再把火担子安顿好,早市买卖就开张了。左近小吃摊儿大多是维扬帮口,唯独麻老七是正宗北京风味,而且每天不同样儿:一品饽饽、荷叶酥饼、苜蓿糖糕、鸡丝细面、酸辣鸭羹。秀才们识货,觉出麻老七的摊子不同一般,竟微微透着一股豪门气派。所以趋之若骛,生意也就特别好。

麻老七小吃摊儿后手,是一家“赵记小馆”。这个招牌确实贴切:店面小得只容两张饭桌。掌柜大号赵桂生,二十出头的年纪,还没娶亲,自身兼着厨子,收个徒弟做跑堂。赵桂生毕竟年轻,手艺还欠点火候,买卖也就不大兴旺。这间铺面是祖上留下的,白天做生意,夜里门板一上,师徒二人把饭桌并起来睡觉。

就这个,赵桂生还不大瞧得起麻老七。按他的话说,自己怎麽样也算个少掌柜。

凉棚子下面再热闹,究竟还是摆荒摊儿的。

马仁礼被张大帅撤了差,又受美国基督教美以美会派遣,回南京来传教。他改名叫个马善人,脑后梳着黄灿灿的大辫子,粉靴马褂,白天在夫子庙茶楼弹三弦儿唱《封神》,晚上回租着的画船歇息。这洋鬼子汉话说得贼溜,竟然成了秦淮河畔一绝景儿。

麻老七收了早市摊儿,蹲在河沿涮洗家伙,正好马善人拎着弦子上岸去唱拉魂腔。一看麻老七把河水弄得油不拉几,不高兴了:“喂,朋友,这样不好。河不干净,你的饭碗也不干净!”

麻老七白了他一眼,心里有话:放你妈狗屁,管得了爷爷吗?麻老七暗自骂着,故意把水撩起来洗。马善人怕被弄湿衣服,摇摇头不再说话,一溜烟走了。

麻老七那个得意劲儿,猛 头,碰巧看见赵桂生进完货回来,左手架着鸟笼,右手端一只宜兴陶壶,坐在河畔石凳上吃茶望呆。不由招呼一声:“赵掌柜,閑着呢?”

明明是句客气话,赵桂生这个二百五却想歪了。心里说:这是什麽意思嗄,我家生意瓤点儿是不错,那块就轮得到让你来咂味儿啦?人一多心,脸帘子就挂下来,嘴里冒酸:“哟,你麻老七多忙啊!勤得钱麽,木捞捞的哎(木捞捞:南京方言,指多)!”

麻老七暗自好笑:这个傻鸡巴蛋子,跟七爷我叫什麽劲?有本事把厨艺长进长进,别烧什麽菜都跟鹹棺材板儿似的。你小子还甭瞧不起人,七爷我今日在此地摆荒摊儿,终有一天得让你高看一眼。肚里捣鬼,嘴上可甜着:“咳,看赵掌柜说的,这不全得托您关照嘛。”耍笑了一回,接着又忙乎下午市了。



贡院前九声炮响,三道门次第洞开。林知府补服顶戴,在公堂上行过礼,开始放生员进考棚。因爲要在里面呆上三天三夜,所以每个生员除了携带文具,每人还背了竹篮,备着吃食、炊具、碗筷和油布。爲防止有人作弊,门口站着两名公人挨个搜身。考棚内外挤得人山人海,夜幕降临才进场完毕。直到监着封了场门,林知府才乘小轿回学宫,进尊经阁用晚酒。

若是往常,麻老七早就用整鸡和瘦火腿吊好白汤,将油亮亮的烤肥鸭皮儿切碎,鸡丝儿、山菌丁子、嫩豆腐丝儿、香菜末儿、板浦滴醋,全都置备齐整。一见官轿进去,麻利儿就把酸辣鸭羹调和在小钵里,文火细煨。三盅酒过,林知府一準打发跟班儿出来,这一钵子鲜味儿正在火候上。鸭羹热滚滚端进去,到了尊经阁就凉得刚好能进嘴。醒酒消食,林大人爱的就是这一口儿。跟班儿伺候罢晚酒,把小钵送出来,正账之外,赏钱都是跟班儿的靴敬。所以,跟班儿见着麻老七,简直比见着亲爹还热络。

可是今儿晚上,麻老七不慌不忙,没事人一样呆坐着抽旱烟。

照例没多久,跟班儿悠悠哒哒迈出大成门,一脸笃定的神情。到了麻老七身边站定,手一伸:“麻七,汤!”

麻老七看看跟班儿:“什麽汤?”

“咳!”跟班儿觉着有点蹊跷,“大人的麻辣鸭羹啊!”

“哦,今儿没做。”

跟班儿脸“刷”一下白了:“哎哟我的七爷,这,这大人面前,让我怎麽交待呐!”

麻老七一笑:“甭着急。您哪,回秉大人,就说麻老七今儿封厨刀敬竈神,爲的是明儿给大人进鲜。要是大人再问,您就说麻老七得当面回话。”

跟班儿苦着脸,一步三回头,迟迟疑疑往里走。果不其然,不一会儿,跟班儿又出来了,不认识似地盯着麻老七看上半晌,才吐出一句:“七爷,上去回大人的话。”

进了尊经阁,只见当屋一张黑漆描金桌,桌上四个便碟、一把酒壶。林知府坐在桌子后面,手捧一卷线装书,眯虚着双眼在灯下瞅。麻老七行礼如仪,垂手站过一旁。

林知府 眼看看他:“麻老七,你要进什麽鲜啊?”

麻老七不慌不忙:“ 秉大人,进天地之鲜。”

“哦!此话怎讲?”

“大人,明天下晚,日落时分,愿大人邀三、四高朋,乘一叶扁舟,蕩至扬子江心。小人这时备好作料,持一柄快刀,把江中渔翁刚起网的白鱼整治三、四条,请大人尝个江鲜。”到底在学宫外面站了三年,麻老七言谈之间,竟然有了书卷气。

“嗬!”林知府来了兴趣。“不知这样的江鲜,有何妙处?”

“大人,小的愚笨,可也知道您心气儿远古,看不惯眼前的这股子汙浊。小人听学里秀才们谈论,有本名叫《吕氏春秋》的书,书上说:天底下最美的味道在水里。更何况扬子江心,上接天顶的灵性儿,四周不见一丝尘埃。天人合一,阴阳通泰。大人,这不就是您要的滋味吗?”

林知府听愣了,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,把麻老七左看右看,“呼通”站起来说:“这哪里是个厨子,简直就是……就是……”林知府“就是”了半晌没想出合适的词儿来,忽然问:“这一道江鲜,你预备讨多少赏钱呢?”

“林大人清德,小的们如雷贯耳。如果大人满意,小人情愿不要赏钱,只望投奔大人门下,能天长日久伺候大人。”

“这样的高厨,我不留你,天理不容!”

“谢大人恩典!”



次日下晚,一艘画舫摇出十里秦淮西水关,顺三汊河驶入长江。画舫后面,“依依呀呀”跟着一只竈船。

江心里远远泊着一苇渔舟,老渔翁戴着斗笠,身披蓑衣,一张渔网抖碎满江星辰。画舫摇至渔舟跟前,正好月上东山。仲夏之夜,碧空如洗。远处渔歌唱晚,星火点点。如此良辰美景,不由让船舱里的林知府和几位名士,一起动了归隐之心。

画舫和竈船挨着渔舟泊下,麻老七钻出竈舱,隔着船帮向老渔翁作了个揖。

老渔翁点点头,“刷”!又是一网。慢慢收绳,就见几条白鱼“扑楞楞”活蹦乱跳地给拽上船来。

一群江鸥飞过来,绕着圈久久不去。

麻老七拿只竹笸箩,沾着江水把白鱼放在案子上。刮鳞,去腮,掏内髒,一双手象江鸥的翅膀一样,飞快地上下翻舞。转瞬之间,几条肥嫩嫩的整鱼便平铺在瓷盘上。撒上姜丝、葱段、菊花脑叶,倒上秋油和酒,上屉武火猛蒸。

画舫里面,几位大人刚喝了两口热茶,一盘醉蒸白鱼已经上了桌。

舷窗外,夜空下,一串流星从天河坠落。

仅这一盘江鲜,倒让一坛上好绍酒告罄。林知府酒意醺然。

突然,一艘快船驶出龙江水关,飞也似往画舫跟前摇来。渐来渐进,船头灯笼皮儿上“江甯府衙”几个大字清晰可见。林知府神色一变,赶忙站至船头,叫衙役喝问来人情由。

乘船赶来的是江甯府礼房的一位书办。离着老远,这位师爷就不成腔调地喊起来:“知府大人,贡院考棚着火喽!”

林知府一个趔趄,差点掉进江心。

夏天暑暖,考棚号舍里的人怕日头晒,都带着油布遮阳。油布底下,还支着小火炉子,乱七八糟烧饭吃。现如今不比从前,考场规矩废驰得利害,巡官眼开眼闭。连夹带也能弄进来,这些生员在考棚里什麽事干不出来?

难怪张之洞铁了心废科举。

当天晚上,考生在号舍里迷迷糊糊将睡未睡,炭炉子的火星儿迸着油布,穿堂风一卷就上了瓦。这一把火烧得可是“烽火连三院,滴水抵万金。”林知府赶到闱场,情知罪责不小。他一边差衙役料理善后,一边自己寻思:这场祸闯大发了,若总督署据实申详上去,朝廷责怪下来,自己被追官下狱都有可能。再者说,张大帅老想在江甯府筹建学堂,自己多次上条陈唱反调,风闻总督早有另请高明之意。不如就此引咎辞职,庶几能够安度余生吧。

第二天一早,林大人一纸辞呈,递进总督署的签押房。张之洞念及林知府做官的清声,也没怎麽难爲他。

不几天,江甯府衙公房,挂牌办起了三江师范学堂。

林大人归隐林下,跟班的长随、幕僚各奔前程,厨子当然也忍痛割爱了。

麻老七一人坐在破舱棚里,抱着坛烧菜用的料酒,抓一碟盐水豆儿,吃一回,哭一回,从来没这麽伤心过。吃着、哭着,出来撒尿,正看见马善人的船紧挨在旁边。这爷们儿仗着酒劲,多少怨恨一起打尿里呲出来,浇得马善人画船上一股子骚味。这丫儿听见响动,囔囔鼻子,“哧溜”从舱里跳到船头,抓起篙子劈脸就打。麻老七想躲没躲得过,结结实实挨了几下。爷们儿不干喽,抓起酒坛子一扬手:着家伙吧!就听“仓啷”一声脆响,把丫儿的脑门儿给“碎”了。

马善人挂了彩,一见风脑袋肿得象大头娃娃。赶忙使布包上,远看跟月地里娘们儿似的。喊地保揪着麻老七奔了上元县,把上元县吓得够呛。想到多少官儿因拳乱杀了头,一旦起了交涉乌纱难保,差点倒过来给原告磕头。

马善人说了事情原委,麻老七也没什麽分辨的,垂头丧气等着受刑。上元县正準备这麽办,谁知马善人眼珠一转,说让麻老七伺候他三个月。一百天后伤好了,万事皆休,这三个月工钱就算赔偿。若伤势不愈,再行严惩不迟。

上元县只要洋人满意就行,马善人怎说怎好。麻老七的苦工,就成“上元县的照壁——板做的”了(板:南京话,一定)。



时运这叫背哟!

麻老七恨得咬牙切齿,蹲在画船尾梢“呼哧呼哧”使劲磨刀。抄一把河水,顺刀背淋下去,红红的铁鏽象血似的流淌。

每回都是刚碰上吉星,就遭了祸害。这回竟让洋人给拘在船舱里头,就跟卖身爲奴似的,丧气!

提起洋人,麻老七那是一个字儿:恨。然而时间一长,似乎又觉得这个姓马的洋人有点“各色”。首先,虽说是主子,可竟然对下人讲客气,出来进去都跟麻老七打声招呼。还说甭喊“马大人”,硬让称呼“马先生”。其次,这位马先生除了出去唱三弦儿,就是坐在舱里矮桌旁看书,写写画画,既不抽大烟,也不玩麻将,更不招婊子。而这些癖好,官府里可是司空见惯啊。

渐渐的,马先生閑下来也和麻老七唠唠嗑儿。天上爲何有星辰?地下爲何有山川?连说带比划,整个一洋人唱的“小放牛”。唉!就是马先生的这套嗑儿,让麻老七长了不少见识。

午后,远远看见城外紫金山上起了云雾,阵阵闷雷隐约滚过。马先生不出去了,一边看着麻老七做黄焖鱼,一边就把话题儿扯到风雨上面来。马先生揭开锅盖,指着往下吧哒的水珠子说,地下的水汽儿冒到天上,遇冷凝成云朵,云厚了就下雨,跟锅盖往下滴水珠是一个道理。麻老七似懂非懂地问,那风伯、雨神干吗去了?说着话儿,倾盆大雨泼得满地白烟,忽然听见衆人一阵鼓噪:“龙王爷吸水!” 头看去,云端里垂下一条黑龙,正摇头摆尾挂在半空。麻老七吓得大气儿不敢喘,不满地嘟囔道:“马先生,以后可千万别说瞎话,看龙王爷怪罪下来!”

“啪!”麻老七头上不轻不重挨了一下。马先生气得脸条子发白,不知从哪儿拿来一根长筒,敲了敲麻老七的脑袋说:“这是千里眼,给你看看,那到底是一条什麽样的龙!”

麻老七战战兢兢不愿意,被马先生硬扯着,壮胆捧住镜筒子张望。哎,奇怪,以往从龙王庙里看到的头角、须爪、鳞甲唔的,任嘛没有。瞅来瞅去,只是一团云气儿罢了。麻老七呆了半晌,嗫嚅着刚说声“那真龙天子……”便吓得自己一捂嘴巴,打住了。

到了晚上,月朗星稀,麻老七又使千里眼看了一回月亮。好嘛,敢情月亮竟是个癞子,一脸的疤拉。什麽蟾宫月桂,嫦娥玉兔,尽扯他妈鸡巴蛋。放下千里眼,麻老七似乎又有点不得劲儿。脑袋瓜里存了多少年的东西,“呼啦”一下说没就没了,还真有点犯虚呐。

打这以后,马先生经常给麻老七说事儿,而且不是空口说白话,哪样都有神影儿做凭据。什麽火车、火轮、德律风、飞艇、越洋无线电,等等。这些东西,在新式学堂里的学生看来,或许已不那麽新鲜。但对于麻老七这个大字不识一箩的厨子来说,确实闻所未闻!

不仅如此,麻老七还知道美国没有皇上,由老百姓推举“扑里士天德”总管天下。在那里,不是老百姓怕官,而是官怕老百姓。因爲老百姓给官儿关着饷呢,不听话砸了官儿的饭碗子。

这和咱们清国,整个弄拧了不是?

虽然好多事情麻老七弄不明白,但他隐约感觉到,皇上也好,官府也好,看起来都是夫子庙文德桥的栏杆——靠不住!

光阴荏苒,三个月说着话就过去了。到了第一百天,麻老七请来地保,马先生当衆退了包帖,二位就此可以一撇两清了。

将行未行,麻老七回过头来:“马先生,我能请教您几句话吗?”

“当然,请讲。”

“马先生,我们清国能变得跟你们美国一般模样吗?”

“这个,这是个非常大的问题,我不知道,只有耶稣知道。”

“马先生,你们美国处处赛过我们清国,您不在家呆着享福,大老远跑我们这儿受累,是爲个啥呢?”

“噢!你们的城市很好,吃得很好,女人很好看,我喜欢。”

“既然好吃好看挺受用的,你们洋先生干吗老拿枪炮打我们呢?”

“因爲你们皇上不让我们来。”

“马先生,做人要讲道理不是?您就是到邻居家串个门儿,也得打个招呼,横竖不能甩开膀子楞往里闯吧。”

“哈哈哈!”马善人大笑,笑得脸色惨白。“麻老七,你看看夫子庙前的大成门,过去你敢进去吗?不敢,也进不去。现在怎麽样?院墙塌了,大门毁了,里头只剩一个又老又瘦、喜欢抽大烟的庙祝。只要你喜欢,你愿意,你随时都可以跨进这扇大门!”



朝廷正式废科举,兴学堂。

江南乡试的贡院,大成门后面的学宫,都荒得长了草。读书人不来了,官府也少见了,市面一下子变得萧条冷清。

麻老七把挑子挪到鱼市街。这里河道南接夫子庙,北通玄武湖。每天天不亮,载着鱼虾的船儿“咿咿呀呀”摇到北门桥,泊满了一条河。人们肩挑担,手提篮,聚在这儿看货讨价,你买我卖。人流熙熙攘攘,倒是一处热闹的市口。天亮以后,鱼市就散了。做完买卖的人,往往这时开始吃早茶。

麻老七还做早市,不过这里没什麽读书人,得换换口味。冬天到了嘛,头天下午去七家湾,从马回回宰房里背一篓新鲜牛肉,连皮带骨文火熬半夜。这锅浓汤,稠得赛过胶汁儿。再将牛肉重重地加上大料老卤,煨得喷香透酥。接着炕面饼,他的饼子酵头足,面暄,吃着甜甜的,带着点酸,还有一股子酒香。到了早市上,滚烫一碗浓汤,撒上芫荽末儿,再搁点白胡椒,喝两口浑身冒汗。炕饼夹牛肉,饼香肉多,实实在在,五文钱一副。就沖这个,哪位要是说麻老七生意不好,您信吗?

这一天,鱼市散了,茶馆里陆陆续续坐满了客。麻老七摆个荒摊子,自然是在人家廊檐下面。今儿他一边做着生意,一边老是觉着什麽地方“各色”。仔细一打量,原来茶馆里头有位爷们儿,吃着茶,用眼睛不住往这边瞄。再一瞧,这位穿一身青布袄裤,前襟粘着不少油腻。脚底下一只大竹篮,让个小 看着。竹篮里头是嫩韭黄、冬笋、荠菜、荸荠、瓢儿菜,菜叶子上秋刀鱼、大青鱼还在咂巴嘴儿。还有条扬子江里的鲟鱼,摇头摆尾,把旁边几只王八闹腾得不敢伸头。

一见这些东西,就知道準是公馆里的人,便笑着点头招呼。

见麻老七招呼,这爷们儿干脆站起身过来了。到了火担子跟前一举手:“朋友,请了。”话音儿带着京韵,让麻老七听着亲。

“哟,这位朋友,敢情打北边来?”

“嗨,可不是嘛。大老远的出来做长随,真不易呀!”

叙上了话儿,麻老七知道这位朋友贵乡直隶,是两江总督张之洞从老家带来的远亲,在大帅府膳房做着采办。原来给大帅掌勺的厨子告老还乡,府里正缺能做北方菜点的厨子。这位采办听着麻老七说话带着京腔儿,又尝过牛肉汤和炕饼夹肉,知道麻老七不但帮口对路,而且手段非同一般。这才过来搭话儿,意思荐他去大帅府掌勺。试工满意了,每月鹰洋三块。

麻老七说:“谢谢您哪,大哥!这麽着吧,兄弟给您重新推荐一位,手艺不在兄弟之下,保管不能误事儿。”

当下说好明儿一早碰头,麻老七把人带来试工,俩朋友这才拱手相别。

夫子庙利涉桥下,开了一家清缨泉浴池。掌柜的是扬州人,底下用的茶房和扡脚、搓背、做下活的,都是清一色扬州“虚子”。白石砌的大池子,地龙烧得滚热,搓灰用的皂夹儿散发着清香。天刚蒙蒙亮,头汤才烧沸,赵桂生抱着膀子就进来了。

赵记小馆有些日子没开张了。还是月初做的卤菜,回了好几次锅,楞是没卖出去。幸好天气寒冷,味道勉强不坏,临了给敬了自家的五藏(髒)庙。附近几家馆子虽说生意也推板(南京方言,差),但还不至于像他的宝号那样鬼不上门。

麻老七的荒摊子说走就走,哪里热闹往哪赶。赵桂生不愿丢开少掌柜的身份,害得徒弟跟着喝西北风。后来实在熬不住,找个借口改换门庭去了。如今赵桂生光棍一根,夜里冻出两条鼻涕龙来。都这地步了,他那身“六朝烟水气”还去不掉。

再加上浑堂里暖和,他倒合适,清早起来泡了个头汤。

泡完大池,上来拿大手巾浑身揩过。按往常的做派,就得往靠床上一躺,敲背、捏脚、修趾甲,全套下活儿伺候。再泡壶安徽毛尖儿,叫一笼鸡汁汤包,一觉睡到下午。不过今个儿,要能有块酥烧饼吃,就算嘴局不丑!

赵桂生闭眼装睡,一来趁暖和多挨些时辰,二来躲着茶房那死催活撵的目光。

将近中午,隔壁暖房里一群少豪,拥着几个扬州姑娘正吃浑堂花酒。菜味酒香伴着“杨柳青”小曲儿,一起钻过板壁缝儿,闹得赵桂生寻死的心思都有。就在这当口,赛如天上掉下一尊活菩萨,麻老七一掀门帘进来了。

“赵掌柜,好些日子不见!”麻老七脱着棉袍、棉裤,交给茶房使长叉挑上房梁,趿拉着木屐下大池,还不忘招呼:“茶房,麻烦您外头给叫碗大肉面,请赵掌柜先吃着。澡资、茶钱、小账,都是我的东!”

这堆尖一碗大肉面,让赵桂生吃得舒坦,受用!可巧刚放下碗,麻老七起池出浴,笑眯眯在赵桂生边上躺下。要不怎麽说“人穷志短”呐,少掌柜的客气话儿甭教也会说了。俩爷们儿扯着淡,麻老七渐渐入了正题儿:“赵掌柜,您虽说手头紧,不过宝号的铺面,若是顶出去,怎麽着也得三十块鹰洋吧。”

“三十块?七爷,现在要是有人出一半的数,我也愿意啊!”

“君子一言,就照三十的数目,我顶您的。”麻老七认真地说,“三十块鹰洋,合着三十担大米。节省点吃用,好对付一、两年的。另外,我还荐你去个挣钱的地方。”说着话,“啪!啪!啪!”三垛儿洋钱拍在赵桂生面前。

这真是“周瑜打黄盖,一个愿打,一个愿挨。”当下邀来清缨泉李掌柜、孙记南货孙掌柜、福记钱庄周朝奉,一道居间做中。立契人签字画押,各誓永不反悔。

中午又是麻老七做东。就汤下面,在隔壁暖房摆一桌酒肴,四冷四热五个大菜,外加一汤锅儿。高邮木瓜酒整坛子端上来,随烫随吃,又喊了几位扬州姑娘陪着。赵桂生袒怀露肚,搂着姑娘又吃又喝又唱,快活得就差上了房。

福记钱庄的周朝奉吃着酒,心里不由纳闷儿。他知道,这几年麻老七挣的钱,一个子儿没乱花,统统放在钱庄上收着利。如今碰上不景气,他却又买房子又摆酒,真不知葫芦里面装的什麽药。

直到太阳偏西,大家才醉醺醺地散了。

十一

赵桂生开门进了赵记小馆,一屁股坐在板凳上,直打酒嗝儿。麻老七剔着牙,屋里屋外巡视了一遍。只见堂屋墙角结着蜘蛛网,桌凳上厚厚一层灰土。顶棚发霉,“悉悉簌簌”直往下掉耗子屎。竈膛里堵满柴灰,锅沿儿上一圈黄鏽,碗碟都豁着嘴,没一件整齐家什。缸里结着冰,寒气逼人。

麻老七二话没说,先将火担子从河沿挑进屋,又把行李物件儿一样样搬妥。

赵桂生倒也知趣,酒劲儿消得差不离了,起身要走。麻老七喊住他:“桂生,明儿进大帅府试工,哥哥我有几句话跟你说。”

赵桂生只好站住,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。

“给上年纪的人掌勺,得记住四个字儿:酥烂,味浓。要不介,他不怪自个儿牙松口重,楞说厨子没伺候到家。”

赵桂生连忙点头。麻老七又说:“桂生,你天分高,将来的手艺不在哥哥之下。我今天传你两样菜儿,一荤一素,道理都在里面。今后不管做什麽山珍海味,都离不开这个理儿。”

赵桂生赶忙洗涮锅碗,通竈点火,听麻老七传艺。这一晚,两人在屋里呆了很长时间,没人知道麻老七传的是什麽招数。反正次日赵桂生进府试工,当天就被留下。没多久,张之洞升任朝廷军机大臣,赵桂生也跟着去了京城。

接下来几天,麻老七把店铺拾掇一番,门脸上只改了一个字,叫作“齐记小馆”。敢情这位原来姓齐!

说来也怪,夫子庙渐渐又恢複了往日的繁华热闹。秀才走了,来了商贩;贡院拆了,兴起买卖。南北货行、金器珠宝行、古玩字画店、绸缎庄,一家挨着一家,逛夫子庙的人也越来越多。有道是水涨船高,大大小小的菜馆酒楼茶肆,日子跟着一天好起来。齐爷更甭提了,馆子里菜好量足,待客诚实,堂吃、包饭、叫菜、筵席,生意数他家最红火。人手不够,先请了账房,后收了徒弟,再雇了厨子,最后光茶房就增加到七、八个。店堂又往后面几进院子伸展,再不是“小馆”了。

没多久,王媒婆找上门来,给齐爷提了一头亲,原是公馆里的丫鬟。眼下这家公馆破落了,能卖的都卖。丫鬟叫个翠儿,长得结结实实,尤其一双大脚吓人。

齐爷倒觉得这是宜子孙的身段。正式身价之外,谢媒钱赏得也爽气。

翠儿一过门儿,见新郎是个半大老头儿,心里老大一块苦疙瘩,哭闹不休。

齐爷不急不恼,坐在喜灯底下说笑话儿,慢慢那丫头就接上了碴儿。趁着夜深人静,齐爷问明白媳妇儿的口味,拽着她悄悄来到竈上,用高汤下了碗虾仁儿小混沌。接下来,万事大吉!

这丫鬟早就经过人事儿,头一夜过来,见齐爷年纪是有点儿,可身子板儿挺硬朗,比原来公馆里那个老畜生强多了。再加上人好心善,日子顺遂,也就一心一意当起了老板娘。没多久,害上了娃。

头一胎就是个大胖小子,可把齐爷欢喜得不行。百日汤饼会,热热闹闹办了几桌。客人散后,齐爷仗着几分酒意,半躺在床上看媳妇喂奶。他突发奇想,说长这麽大,早忘了娘的奶水儿什麽滋味,就将嘴儿伸进媳妇怀里咂巴起来。媳妇被咂巴得又痒又酥,底下的亵衣已是粘嗒嗒一片。碍着吃奶的孩子醒着,急得直用手指攮男人脑袋。好容易把孩子哄睡下,两人重整旗鼓,再效于飞之乐。一直忙到皓月当空,才疲极而卧。

齐爷看着窗外的月亮,悠悠地说:“赶明儿,把这店面再加一层,窗子开得大大的,透亮,放几张桌子当雅座儿。瞧嗨,大亮星子挂在窗扇儿上,窗户下面淌着秦淮河,那景致!客人怎麽着也得多喝几盅儿不是?”齐爷说着,心里不由得迷乎起来,喃喃道:“这楼要是盖好了,得叫它水月楼。”

翠儿在枕边戳了男人一指头,笑骂:“你们男人啊,勤点钱就胡思乱想。什麽水儿啊、月儿啊,也不知是哪里跑来的狐狸精。”

齐爷一愣,再细看媳妇,眸子在月光下一闪一闪,眉眼间竟然有几分水月儿的影子。他吓了一跳,暗想:该不会是水月儿已不在人世,阴魂附体找来了吧?

他记起炼完冰炉后做的那场梦,不由得浑身一激灵。

幸好这时鸡叫头遍,天就快亮了。

「完」